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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問)石井剛:作為懂中文的學者,想把中國的新詞介紹到日本

中新社北京12月9日電 題:作為懂中文的學者,想把中國的新詞介紹到日本
——專訪東京大學綜合文化研究科教授、東亞藝文書院院長石井剛
中新社記者 崔白露

今天,隨著中外文化交流日益深入,越來越多國際學者將目光投向中國,追溯中國歷史,譯介中國經典,研究中國文化,架起知識交流與文化溝通的橋樑。

東京大學綜合文化研究科教授、東亞藝文書院院長石井剛從事中國哲學與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研究多年,他日前在參加首屆世界古典學大會期間接受了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圍繞日本的中國哲學研究、經典譯介、數字化時代經典保存等問題進行解讀。他表示,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從日本吸收的現代詞彙,現已成為中文的一部分,隨著中文在當代的不斷發展,自己也想把中國的新詞介紹到日本。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您從何時開始研究中國哲學?當時在什麼契機下選擇了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的研究?

石井剛:我進入中國哲學研究領域的時間比較晚,已經過了30歲,中國的思想史對我非常有吸引力,我想深入研究中國的思想及其背後的哲學關懷,所以決定攻讀這方面的博士和做相關研究,那時大概是2000年左右。

我剛開始想做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梁啟超是我當時最感興趣的一個人物,他有一本書叫做《清代學術概論》,我想梳理梁啟超如何看待中國學術思想的現代轉型。但如果不懂中國科學的發展脈絡,就很難深入到清代考據學,僅用近代的眼光看清代的學術是完全不够的。所以研究室給我安排了研究中國科學史的川原秀城教授,我便開始了對以戴震為代表人物的清代考據學的研究,以及對章太炎、梁啟超等晚清人物如何繼承發揚清代學術的研究。

中新社記者:日本的中國哲學研究歷史悠久、成果豐碩,不僅在世界範圍內率先確立了中國哲學學科,還湧現出一批中國哲學研究的知名學者和權威著作,日本為何能形成如此深厚的學術傳統?

石井剛:哲學其實是西方的概念,東方傳統中沒有哲學這一概念。19世紀末,日本學者將philosophy譯為“哲學”,並在日本率先設立了中國哲學這一學科,中國哲學史的教科書最早也是日本人寫的。形成這種學術傳統的原因,來自於江戶時期的積累,當時的武士需要學習朱子學等儒家傳統、儒家思想,這為明治時期中國哲學研究的產生奠定了知識條件。明治時期,東京大學率先設立文學部,下設中國哲學專業和中國文學專業。現代日本也繼承了這套傳統,形成今天的研究規模和成果同樣得益於此。

中新社記者:中西方哲學之間有很大區別,但隨著比較研究的深入,人們也開始更多尋找對話和共通之處。您如何看待不同文化中哲學思想的獨特性和共通性?

石井剛:這是很有意思的問題。可以這樣說,哲學是一個尋求真理的學問。真理不可能有東西之分,真理永遠是一個真理,但因為語言、哲學論述側重不同的緣故,就出現了各種各樣地域性的哲學論述。

中國哲學也好,希臘、法國、德國哲學也好,完全可以相互交流,我相信各地的哲學論述可以在普遍性的維度上達到一種共通的境界,問題是如何把這些哲學論述翻譯好。因為語言不同,人們描述的世界意象不同,中間就需要很多翻譯的工作。

中新社記者:關於古代經典的翻譯,音譯和意譯的選擇是一個難題,您也提到許多特有的漢字概念很難譯成其他語言。如何通過更好的翻譯方式,讓外國人更好理解中國哲學思想?

石井剛:從本質上講,知識活動本身就是一種翻譯的過程。即使我們認識漢字、使用漢字,也不一定懂得漢字背後複雜豐富的內涵,還是需要藉助解釋和翻譯。中國哲學的重要概念“仁”就是如此,即使懂漢字,有時候我們也需要解釋,而且可能還有不同的解讀,如《論語》中涉及很多“仁是什麼”的問題,孔子的回答每每也不太一樣。

在西方的語境下,西方人對漢字完全陌生,也需要一個解釋、詮釋的過程,祗是解釋的形式和程度同我們有差別,但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現在大概有兩種翻譯方式,一是更接近於我們思維方式的翻譯方式,二是對我們來說完全陌生化的翻譯方式。兩者各有利弊,很難說哪一個更對。從不同側面嘗試各種不同的翻譯方式,可能對文本的理解會更深入。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魯迅和梁實秋之間就有一場關於翻譯的論戰,魯迅提倡硬譯,意思是盡量做到原汁原味翻譯,中國人看這種翻譯是生硬的,但魯迅的想法是這種表達有助於改變中國人既有的思維方式和語言邏輯關係。所以,翻譯是改變以往知識體系、思維方式的一個過程。

西方人閱讀中國哲學,我覺得首先最好還是音譯,“仁”就是“Ren”,“理”就是“Li”,因為這在別的語言系統中無法找到對等字詞,即使翻譯了,意思可能會限定在狹窄範圍內,失去一些其他複雜的內涵。當然,意譯也是重要的,根據文章脈絡和語境解釋一個詞在句子裡的意思,讓不懂漢字的人也可以走進中文經典。

中新社記者:您在翻譯中傾向於哪種方式?

石井剛:這是我做翻譯最頭疼的問題。現在我經常從事翻譯工作,還是希望盡量做到折中,不能太意譯,但也不能太直譯。

日文和中文之間有一個共同點,漢字的共通性,這對於翻譯來說非常方便。但現在很多中文詞彙,日文裡是沒有的。沒有怎麼辦?我最近的一個做法是把陌生的中文詞彙直接挪用到日文裡,有時候需要解釋,但很大一部分不需要解釋,因為日本人看漢字還是會明白大概意思。

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人從日本吸收了大量現代詞彙,比如哲學、社會、化學等,當時的這些新詞都被放到了中文語境裡,到今天已經完全變成了現代中文的一部分。

我們現在可以做相反的工作,中文有當代的發展,尤其是科學技術方面,出現很多新概念、新創造,日本人反而不知道,我覺得太可惜了。作為一個懂中文的學者,我想盡量把中國新的詞彙介紹到日本。

日語的文字系統起源於漢字,後來日本人自主創設了表音文字,即平假名和片假名,形成了現在的漢字假名混合的書寫體系。在這個體系中,大部分實詞都可以用漢字表達,假名用於書寫日語語法特有的虛詞。但隨著現代化的深入,把英語詞彙直接用假名來音譯的現象越來越多,有關當代科技和社會制度方面的新詞彙很多隻能用假名來表達。和具有表意功能的漢字不同,祗看表音的假名,無法想象某個詞彙是什麼,而這些新詞彙大多代表著先進和發達,很容易被賦予權威性和時髦性。讓我憂慮的是,日語大量引進音譯過來的假名新詞,這樣一來,本身的造詞功能受損,反而失去語言的創造性和想象力。

中新社記者:當前,隨著人類社會加速進入數字時代,先進技術為古代經典的傳承和創造提供了支持,但很多學者呼籲重視紙質載體的價值,對此您怎麼看?

石井剛:我其實也對數字時代的信息儲存方式提出了一定質疑。今天人們越來越依靠數字化信息,這跟紙質載體或其他傳統載體完全不一樣,如果用物質做文字載體,就可以直觀地去看,而不需要通過外部能源的啟動和加載來閱讀數字化的內容。

現在網絡上的信息,一千年以後還有沒有辦法看到?可能很難保證。看到這些電子化信息的前提,是要確保電力能源以及一套相關的龐大技術和工具系統永遠持續下去。步入電力化時代,實際上意味著人類做出了一個極其重要的集體決策:就是永遠依賴這種技術方式。我覺得這是一次徹底改變人類文明形式的巨大轉變。

在這種情況下,如何保存和創造新的經典,是一項艱巨的課題。好在電子化發達之後,政府、圖書館、學校、圖書市場還在努力保留紙質版的文字,且妥善保存並管理物質形式的各種古代經典。但紙的數量和賽博空間的信息數量嚴重不對等,還需要對紙質媒介承載的內容進行篩選。而如何篩選,也是值得當代人思考的問題。(完)

來源中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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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問)徐克謙:中國哲學對世界共同面對問題的啟發

中新社北京11月11日電 題:中國哲學對世界共同面對問題的啟發
——專訪南京師範大學教授徐克謙
中新社記者 門睿

當今世界共同面對著經濟逆全球化、氣候變化、公共衛生危機等全球性挑戰。各國基於自身國情與政治取向給出應對之策,其背後也體現著各自的哲學思想傳統。

在當前世界之變、時代之變、歷史之變的背景下,非西方哲學研究的興起有何必然性與必要性?面對世界共同面臨的社會問題,中國哲學給出何種解答?在西方哲學具有普遍優勢時,非西方哲學應如何應對?近日,南京師範大學教授徐克謙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對此作出解讀。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長期以來,世界哲學的版圖結構如何?當前有哪些新變化?

徐克謙:“哲學(philosophy)”一詞最早產生於古希臘,意為“愛智慧”,是智者探討世界與人類社會那些根本性的概念、原理和價值的精神活動。中國古代雖沒有“哲學”這一詞彙,但在儒家、道家、法家、墨家、名家等學派學說中都存在著這樣的精神活動。可以說,中華民族自古就有自己的哲學,其他民族也有自己的哲學。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西方哲學在哲學領域佔有壟斷地位。近幾十年,情況有很大改觀。在國外大學研究和教授中國哲學時,從前祗能依託於“東亞系”“中國研究”等項目,現在則較為普遍地被納入哲學系。同樣,非洲哲學、印度哲學、伊斯蘭哲學等非西方哲學也逐漸在世界哲學版圖中擁有了應得的地位。祗有世界各地、各民族的哲學都得到充分呈現,我們才能談論真正的“世界哲學”。
中新社記者:我們應如何理解“中國哲學”?

徐克謙:“中國哲學”內涵極其豐富、複雜,並且不斷變化發展,但也有其一以貫之的獨特性。我認為其中有三點比較突出,即“系統觀念”“中道思維”和“實踐理性”。

系統觀念指中國哲學看世界、看萬物都持一種系統、整體、全景、動態的觀念。任何事物的存在都不是孤立靜止的,而是存在於相互關聯和動態聯繫中。中國古人認為,陰陽互補互動,五行相生相剋,由此形成有機聯繫,構成動態系統,並由此決定了系統中個體的價值和作用,離開了系統的個體也就不再是其所是。

中道思維指中國哲學以“允執厥中”“執兩用中”為思維方法,以“致中和”為致思取向,以“中道”為大本、常道,避免固執與偏激,容納多元與差異,不爭辯絕對的是與非,把致思的重點放在探究當下的、恰到好處的“中”和無過不及的“度”上,在矛盾和不確定中尋求相對的平衡與和諧。“中”不是一成不變的,是隨情況和條件的變化隨時得“中”。

實踐理性是說中國哲學很少脫離人的實踐活動去探究那些先驗的、絕對的“是”或“存在”,而是在實事中求“是”,在實踐中探究可行之道。中國哲學歷來有“知行合一”的傳統,不祗在象牙塔中坐而論道,其哲學道理還始終滲透在人的修身養性、為人處事乃至治國平天下的實踐中。
中新社記者:在世界哲學領域,中國哲學境遇如何?

徐克謙:世界上研究中國哲學和對中國哲學感興趣的人越來越多,中國哲學正在世界哲學舞台上扮演著日益重要的角色。事實上,一直以來,中國古代儒家、道家學說在世界範圍內都有一定傳播和影響。但在哲學學科領域內,中國哲學同其他非西方哲學一樣曾面臨困境。

由於哲學學科最先在西方形成,其範疇、概念、話語體系,都以西方哲學為標準。其他哲學要成為一種“哲學”,往往需要自覺或不自覺地套用西方哲學范式來說明自己,以證明自身所謂“合法性”。

這種情形下,有些所謂中國哲學研究實則是用西方哲學概念和話語體系“套用”於中國哲學。當然,也有許多中國哲學研究者力圖凸顯中國哲學獨特的概念體系和話語體系,雖然面臨語言解釋等困難,他們仍試圖進入國際學術場域展開哲學對話。
中新社記者:在西方哲學在世界範圍內具有普遍優勢時,中國哲學等非西方哲學應如何應對?

徐克謙:哲學的研究對象是精神世界,涉及觀念和價值,與民族精神、意識形態等緊密相關。西方哲學長期以來的優勢地位實際上是西方文化和意識形態話語權壟斷的反映,但這種壟斷地位正在被打破。

面對這種情況,非西方哲學首先要樹立文化自信。各民族文化精神都有其特點和長處,都可以對人類理性和精神活動作出貢獻。其次,要有大膽創新精神,西方哲學祗是“一種”哲學,並非“唯一”哲學,其范式祗是人為設定的框架,不是先驗的、永恒的、不可突破的。非西方哲學可以發掘本民族的哲學資源進行創新,提出新的哲學範疇概念和話語體系。
中新社記者:在當前世界之變、時代之變、歷史之變的背景下,中國哲學等非西方哲學研究的興起有何必然性與必要性?

徐克謙:從中國哲學的觀念來看,萬事萬物無時不在發生變化,人類社會亦如此。在過往,西方文化中的某些精神促進了人類文明進步,有其歷史使命,但其某些缺陷和內在矛盾,也會導致走向衰落,這是一種歷史必然性。但這種歷史必然性同西方哲學基於單線進化論所設想出的“歷史的終結”不同,我們認為歷史沒有終點,祗會在盛衰興替中循環反復,不斷前行。

當前,中國走出了獨特的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成就舉世矚目。從哲學角度而言,有必要對實現這種成就的內在邏輯與合理性做出闡釋,在哲學理論層面構建自身話語體系,以本土之哲學解讀中國之發展。避免在國際輿論場上陷入有理說不清、有理無處說的窘境,中國哲學興起的現實必要性也由此體現。
中新社記者:在非西方哲學研究中,中國哲學與非洲哲學的對話情況如何?

徐克謙:自20世紀中葉以來,國外關於非洲哲學的研究異軍突起,取得長足發展。在非洲之外,不少大學哲學系開設了非洲哲學課程。在中國,部分從事非洲研究的學者也開展了哲學相關研究,但中國哲學與非洲哲學之間的對話交流目前還比較有限。實際上,非洲哲學與中國哲學有不少共同話語,非洲哲學也和中國哲學一樣,在一定程度上肩負著弘揚民族精神,增強民族自信的重任。

非洲哲學與中國哲學在對於“存在”的理解、個人與群體關係的認識、思維模式和邏輯方法及一些政治哲學等話題上,存在著相通或相似的思考。曾有學者將非洲哲學的“烏班圖”觀念與儒家的仁學進行比較。這種中國哲學和非洲哲學或其他非西方哲學之間的比較和對話,能够突破長期以來的思維定勢,為哲學研究范式帶來其他可能。
中新社記者:針對當前世界共同面對的社會問題,中國哲學給出了哪些具有啟發性的解答?

徐克謙:針對當前世界共同面對的社會問題,中國哲學給出了一些不同於西方哲學的啟發。

例如西方哲學喜歡給事物下定義、貼標籤,劃分絕對的是與不是。在社會政治問題上常用自由或專制、民主或威權、市場經濟或政府控制等“二分法”貼標籤,導致意識形態對立,引發矛盾衝突。在中國哲學看來,這些概念是互補的、相輔相成的,雙方互相牽制、糾偏,在不同條件下形成不同的“度”,使整體社會保持動態平衡。

再如西方思維傾向於個體本位,以“我”為出發點,往往導致單邊主義、雙標、自我優先。中國哲學則強調人與自然、人與社會、自我與他人的和諧共生,甚至提倡“無己”“忘我”,將自我融匯於大道。因此,中國哲學的土壤生發出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

當今世界普遍面臨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技術進步與就業保障、全球化與民族國家利益等矛盾,我們可根據實際情況,在矛盾兩方之間找到恰到好處的“度”,這也是中國哲學“中道”思維的啟發。(完)

來源中新社